他低沉的嗓音,一贯只会直呼她的名字。
可若干年后的某一天,男人将在剧痛的折磨里,从羊皮毡上翻滚下来。他和无数匍匐在“大巫”脚下的牧民那样,叩拜她,声泪俱下地求她赐自己一死。
“我提前为他找来了最好的大夫,草原上的萨满、中原人出名的医师,甚至是稀有的卡者,我把他们都找来了。”
但是没有一个人真正阻止了丈夫的死亡。
面对重病的爱人,痛苦之神用尽一切办法想让他舒服一些。可那天,她的爱人从厚实温暖的小羊毛毡上翻滚下来,把头磕在她的脚边。
“……”
“先是他死了,然后又是我们的孩子死去了。”
孩子的死去,是一场荒诞的闹剧。
痛苦之神没有详细讲述这一节,但叶争流却听明白了——
正如同俄狄浦斯王弑父娶母的悲剧那样、像是小睡美人十六岁前未曾见过纺锤,于是在好奇心的催使下被纺锤刺破手指那般,痛苦之神极力逃离命运的举止,最终却促成了她孩子的死。
作为那个时代最强大的卡者,痛苦之神隐约窥得了成为神明的路径。
她以为成为神明以后,就足以挣脱这束缚在她身上的一切,能够保护她的孩子。
祂却不曾想到,神明态的自己刚刚从神域里露面,在阴差阳错的巧合、有心人的算计、以及她事先做下安排等一系列事情的推动和交织之下,半片雪山都陷入了混乱。
等痛苦之神清醒过来时,祂的孩子已经因祂而死。
于是,便有了叶争流搜集从梁、燕、夏地搜集到的民谣——他的眼泪变成洪水,浸泡了所有庄稼。他的呐喊变成狂风,吹断了最高的一座山坡。他一头撞偏了太阳,自己伤心地藏到世界最边缘的角落。
在草原的语言里,“他”“她”两者人称可以混用,从语法上了听,没有任何区别。
而来自中原的记录者,想当然地将整个故事的主语记载为一个男人。
千年的岁月过去,再没有人知道,这童谣并不是在讲述一个战败后伤心隐居的英雄,而是诉说着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。
还记得吗,裴松泉曾经告诉叶争流,在发觉想法产生变化以后,他断然地剥离了自己的一半神格,那一天,所有信徒都看到他们的神明自天空沉坠。
裴松泉尚能以切断神格的方式得到解脱,然而痛苦之神却没有变质的另一半神格可以给祂剥落。
对于一个亲手杀死孩子的母亲来说,神格和永生的光阴,对她不但再无意义,反而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。
在极度的痛苦之中,痛苦之神和她的神域融为一体,沉没于雪山山心的最深处。
千年以来,她在痛苦里煎熬,于混沌中睡去。被遗忘的神明屈服于这悲剧命运,苦苦等待着她从神位跌落的那一刻,于因果里窥得的一线结局。
她知道,总会有一天,有一个人踏入她的山心,然后替她带来已经等得望眼欲穿的死讯。
痛苦之神对叶争流说:“看到你的第一眼,我就明白了,你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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