穆桐望着他，不远处的火车站里昏暗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庞，那股愁云似乎又聚拢过来。
沉默了一会儿，江夔又燃起一根香烟，慢慢说道：“我也不想走这条路。你来之前，我已经在这里转悠半天了，来一辆火车我就想向上闯，但就是迈不开步，腿打哆嗦，脚底发软——我也怕呀……”
“于是你就抽烟，抽了一支又一支，想抽晕了，迷糊了，最后脑袋一发热，就坐在铁轨上了……”
“你怎么知道？就像一旁看着我似的。”江夔叹了口气，接着说，“我为什么选择这条路？还真像你所说的一时想不开呀！
“就在今天下午，我正在宿舍休息，突然就闯进一拨red卫兵来，不由分说，就把我拉到学校的礼堂开狠狠批评会，还有几个‘g民当特务’和‘牛鬼蛇神’已经弯着腰戳在那里了。
“d就d吧，这些天我已经习惯了，反正现在是‘抛开书本闹改变命运’时期，闲着也是闲着。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狠狠批评会升了级，他们不仅动了口，而且动了手，有两个我平时非常看重的学生竟打了我几个耳光，骂我是叛徒、内j、卖g贼、顽固不化的右边之人、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。
“然后，又有一qun带着red卫兵袖章的学生涌到台上，走马灯似地轮流向我的身上、脸上吐唾沫——这让我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，但我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啊！
“狠狠批评会结束后，我躲在宿舍里洗了把脸，换了身衣服，假装散步似地溜达出校门，没有回家，绕着小路来到这里，我觉得这里还算僻静，我想安安静静地去见孔老夫子……”
“孔老夫子是谁？”穆桐真的不知道。
“孔老夫子就是孔子、孔丘、孔仲尼、孔圣人。”
“哦，原来不是一个人，是四个人啊！”
江夔又笑了，笑完摇摇头，然后说：“文化少有时也有可爱之处……”
“我说得不对？”穆桐有点儿蒙了。
“就是不对呀，我说的只是孔子一人，孔丘是名，孔仲尼是字，孔圣人是后代人们对他的尊称。”
“嘿嘿，你要直接说孔子我就懂了，听老人们讲，过去私塾里就供着孔子的像。”
“是的。过去的读书人都要对孔子进行顶礼膜拜的。”
“哦，你刚才就是想通过死去见他？”
“唉——不是被你拦住了嘛！”
“大叔，你是一晕头，什么都不顾了。你想啊，你连死都不怕，还怕什么呢？pi就pi吧，d就d吧，留得青山在，不怕没柴烧；保住一条命，以后‘粮食会有的，面包会有的，一切一切都会有的’。”
“呵呵，小伙子，《列宁在十月》里的台词你都记得？”
“哪儿呀，我就这句熟。”
“你说得不错，还是活着好。只要活着，就会有面包，就会有粮食，就会有拨开浓雾见青天的那一天。”
穆桐两手一摊，说：“所以嘛，凡事要想开一点儿，不要钻死牛犄角。你要是真死了，事儿也不会完，那些斗你的人还会踩着你的身子骂你：你这个死不改悔的老右边，真是顽固透顶，拒不认错，逆历史潮流而动，螳臂当车，自取灭亡，罪大恶极，死有余辜，沉舟侧畔千帆过，病树前头万木村，让我们再踏上一只脚，叫你这个老右边永世不得翻身！”
穆桐搜肠刮肚，把听到的、看到的时兴字眼儿都搬出来，不管通顺与否，一股脑地摁在江夔身上。
江夔愣怔了半天才问：“小伙子，你也是个zfp吧！怎么听起来跟他们的口气差不多？”
“嘿，这些狠狠批评的话我听得多了，都快把耳朵磨出膙子来了。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，z什么f？z谁的f？zf有什么用？zf又不能当饭吃，z半天也得种地；人们讲究三个饱儿一个倒儿，谁也不能打一勺糨子像写在窗户纸上的毛笔字一样把人贴到墙上去。”
“说得对。没想到你说话还很幽默呢，咱俩有时能说到一块儿……来，抽支烟！”
“刚才你给的那根儿还没抽呢。”穆桐说着从耳朵上取下那支香烟燃着了。
江夔笑了笑，说：“咱们谈了半天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，能告诉我么？”
“我叫穆桐？”
“哪两个字？”
穆桐说了。
“呵呵，好名字，没有梧桐树，招不来金凤凰。有几个孩子了？”
穆桐一摸后脑勺：“还孩子呢，我还没结婚呢……”
“哦，这样啊，不好意思了！那对象有了么？”
“对象？原来有一个，看我家条件不好，又吹了。”
“这怎么可能？我看你穿着旧军装，像个复员军人，长得魁梧端正，政zhi条件也不错，按理说早应该成家立业了。”
“那有什么？政zhi条件好也不能当饭吃，按理我还是当员呢，但家里人口多，房子少，就凭这一点，对象就不好找。”
“哦？你是当员哪……那，你在村里没任什么职么？”
“一个小小的治保主座。”
“啊——”江夔不由张大了zui。
穆桐见他这表情，反倒笑了：“哈哈！大叔不用担心，别说我在村里没抓过人，就是抓也不会抓你的。”
“为……为什么？”
“真正的坏人当然应该抓，可你不像坏人。”
“但他们都说我是右边之人，属于乌鸦五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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