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迈进郁青棠的家门，沈希音脸上的红晕才堪堪褪去。他皮肤白又面子薄，情绪一激动起来，很容易闹得自己面红耳赤。
罪魁祸首这会儿一副犹不自知的模样，似乎是捡起了原本掉落在地的拙劣演技。沈希音跟着他坐在客厅中，看着优雅而风韵犹存的女人在他们对面坐下，神色仍旧有些疲倦，眼下乌青更浓重了几分。
“这次请你们来做私人咨询，一是因为这是私人问题。咨询中心有太多我的老熟人，我并不想让这么多人都知道我的情况。”郁青棠道，“二是因为，我想委托你们做的，是赐我一场好梦。”
沈希音抬起头，无声的怔愣。
“好梦”——与其说是惊讶于郁青棠会提出这样的要求，不如说是他在日复一日的教学与实习中忘记了这样一个词的存在。太多人将赐梦师视做药到病除的职业医师，长久以来，就连赐梦师本身都快要忘记这个职业最初而存在的目的。
不是消除噩梦，而是赐人一场美梦。
郁青棠垂下眼眸，松弛的眼尾拖出岁月的痕迹：“在我很小的时候，我的母亲因为绝症而离开了我。”
她的语速很慢，仿佛陷入一场久远的回忆。可那样的时光实在是离她太遥远，她说不清到底是隐隐作痛的悲伤，还是惯性使然的无法释怀：“我三年级，背着书包从学校回家，路上摘了一朵花。花瓣是黄色的，花蕊是雪白，同学们都说好看——我只能记得这些，竟然还能想起这些。我说我的妈妈住院很久了，她好像每天都很疼，希望这朵花能像书上写的那样，为我的妈妈带去祝福。可我没来得及将那朵花交到她的手上，没来得及让她看见病床边的花瓶不再是空荡荡。我举着花，跟着小姑来到病床边，只能看见我的父亲跪在病床前。没有人和我说一句话，也没有人有心思和我说话，那一刻我就什么都明白了，原来花是真的会枯萎，枯萎之后也不会化作春泥，而是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世界上。”
沈希音在教科书和之前的实习中见过不少缅怀逝去亲人的咨询者，其中大部分的表现都是悲痛欲绝，久久不能释怀，因此才需要向赐梦师求助，而像郁青棠这样对往事的记忆已经不再清晰，却仍然向他们咨询的人，着实是罕见。
他听见纪川斟酌着开口：“所以，您是想让我们为您‘构建’一个母亲健在的美梦？”
出乎预料的，郁青棠点点头，却又随即摇了摇头，迎着他们疑惑的目光：“说实话，想必你们应该已经看出来了。我对母亲的印象已经不记得多少，记忆中的与其说是母亲这个人，不如说是拼凑起来的片段。若仅仅是这样，我不会委托你们来做这件私人咨询，毕竟这么多年下来，我早就已经习惯。”
纪川点点头，沈希音摊开记录本，犹豫了好一会儿，才提笔写下几行字。
“可这几十年里，我总能梦见我的母亲，却仅仅只是她的身影，有时甚至连她的一根发丝都不曾见到，仅仅有种冥冥之中的感觉，确认她在我的梦中出现。”郁青棠不知他们能否明白自己的感受，只是尽力向他们传达着自己的心声，“我在梦中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，但大都与现实有关。譬如去饭馆吃饭后会因为不新鲜的食材而身体不适，过马路时因为转弯处闯红灯的车而被撞倒在地……梦中的我能预知现实生活中即将发生的大小灾难，而我也确实因为这样的缘故，顺风顺水的活到了现在。
“听上去很奇妙，可能还会被人羡慕——可每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情，母亲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便会褪色一分。长此以往，我也逐渐不再能够回想起母亲的模样，她的音容笑貌对于我而言，已经不是童年时那样熟悉到能记到下一辈子。
“我曾经在辗转反侧之时，就这样的故事而问过我的父亲。他那时已经很老了，鬓边都是白霜，需要借助助听器才能听清楚我在说些什么。我看着他摘下他的老花镜，坐在阳台的摇椅上，对我说关于爱与不舍，关于一切心甘情愿的羁绊。
“我懂他的话，但并不想懂。真正让我感到更为恐惧的是，我的父亲最后对我说，如果换做是他，他也希望能在百年之后与我有这样的关联，就好像我还是孩提时代的懵懂稚童，一路跌跌撞撞，离开父母长辈后无法自己去面对一切，而他们与我而言，是庇护一切的灯塔，无论是海啸还是黑夜，只要他们存在，我就永远不需要感到害怕。”
她的语速并不快，相反的，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轻柔而缓慢，是最适合记录下的口吻。可沈希音的笔尖停留在纸面上，墨水渗出时浸染了一片深色，却不见白纸上有任何完成的字语。
纪川不动声色的望过去，将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，轻轻拍了一拍。
“突然向你们说起这些，可能你们也会觉得莫名其妙吧。”郁青棠抬起手，似乎是擦去了眼角的水光，“虽然身为赐梦师，每天都会接触各种各样的故事。可是每一个人的故事都不尽相同，我这些话说的没头没尾，难为你们要安排接下来的流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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